1985年10月14日,邓颖超重返红岩嘴13号,深情回顾当年的革命岁月。对于邓颖超而言,红岩,是她在风雨如磐的时代中不懈奋斗的地方,在这里她参与南方局的领导工作,促进和推动大后方妇女运动;红岩,也是她与周恩来这对聚少离多的革命夫妻生活的地方,在这里她度过了一段夫妻生活相对平稳的温馨时光;红岩,还是她母亲和周恩来父亲的安葬之处,在这里她陪伴两位老人度过人生的最后岁月。因此,来自红岩的一草一木,总能引起邓颖超“百感交集”“万感心绪”的复杂情怀,总能让她重新回到那段艰难困苦却又激情燃烧的火热岁月……
1946年,邓颖超在重庆庆祝“三八”妇女节大会上
水仙自红岩来
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举的忙碌岁月。
周恩来远赴莫斯科协助毛泽东与苏联政府谈判,邓颖超留在北京,主持全国妇联的全面工作。当时妇联主席蔡畅因病住院、秘书长区梦觉也因事南下,因而邓颖超十分忙碌。这期间,她除了抓紧贯彻中国妇女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决议外,还亲自主持我国第一部《婚姻法》最后的制订工作。
疏影横斜的西花厅,男女主人都不在家的午夜显得分外冷清和寂静。邓颖超开完会拖着疲乏的身体回来,一进门就觉清香扑鼻,原来是客厅花瓶里插着两束水仙。这是重庆红岩的房东刘太太(饶国模)托人带来的生长在红岩土壤里的新鲜水仙花。一时之间,邓颖超惊喜万分,忘记了疲劳,放下待处理的其他事,从瓶里拿出那两束水仙,细细地抚摸,切切地欣赏……
三天后,邓颖超在写给周恩来的长信里,详细地描绘了看到红岩水仙的心情:
花从重庆红岩来,又把我的脑思带回到重庆红岩去。三年红岩,一切往事萦绕脑际,历历如在目前,我的心情复杂,对花无言,半晌才迸出一句,‘百感交集’语……可惜你没有在家,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和我具有同感,而且是最能了解我的心情的人。
写到这里,邓颖超还意犹未尽。想到莫斯科冰天雪地里的丈夫,她慎重地随长信给周恩来寄上三枝水仙:“可惜花儿不能久留待你归来。为此特寄三枝给你,到时水仙花想已干萎,但终是来自红岩土壤里的花,或能余香犹在吧。”
于是,来自红岩土壤的普通水仙,从重庆飞到了西花厅,又从西花厅飞到了莫斯科,带着沉沉的心意,被送到远人的手中……
1940年,周恩来和邓颖超在被日机炸毁的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前留影
“我们是炸不走的!”
当年,邓颖超随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背负着中共中央的重托,迎着战火硝烟毅然来到雾都重庆,参与组建中共中央南方局,周恩来任南方局书记,邓颖超负责妇女工作委员会的工作。
可是,随着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日本战机也接踵而至,天空中倾倒的各种炸弹使得大后方重庆顷刻间成为战争的“前线”。从1938年2月开始,在长达5年半的时间里,日军对重庆及周边地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无差别轰炸,企图以密集的炸弹、横飞的血肉、惊恐的情绪摧毁我抗日军民意志。
作为亲历者,邓颖超在轰炸废墟上向社会各界发出了救济的呼吁。当年,她是以公开身份参与到大后方人民这场对日的“战争”中。邓颖超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战时儿童保育委员会的常务委员、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委员、陕甘宁边区妇女代表团团长、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设计委员,并任该部妇女工作队副队长。她通过《新华日报》以及各种公开合法的组织,领导发动募捐、救护难民、慰问同胞、扶助儿童,与大后方广大妇女一起,以自身的行动帮助和鼓励人们战胜死亡和恐惧,重建家园。
那时的重庆,每逢春天,当大雾逐渐消散,这座位于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山城的半岛轮廓开始清晰呈现时,日本轰炸机就会出现在城市的上空,开始进行新一轮的空中大屠杀。
满目残破的街道,无数仓皇惊恐、奔跑躲避却仍旧遭到敌机冷酷扫射的无辜平民……在每年长达半年的“轰炸季”里,日本人的飞机成了驱动重庆人生活方式的“指挥棒”。躲空袭、跑防空洞以及向郊区疏散,是战时重庆人的生活常态。和普通重庆人一样,邓颖超在重庆的岁月不得不适应大轰炸下的生活方式,但她从未表现出退却与惊恐。
1939年初驻重庆时,南方局机关地处闹市区,这里是日军实施无差别轰炸的重点。考虑到机关驻在这里既不利于秘密工作,也不利于防空,周恩来指示钱之光,在近郊另寻地址。最终,八路军办事处在川东特委的帮助下,找到爱国进步人士饶国模。饶国模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饶国梁的妹妹,她的两个儿子都是中共党员,家住市郊的化龙桥红岩村,这里有她的一个农场。
农场坐落在半山坡,周围没有几户人家,有200多亩地,种了许多果树。饶国模慨然允诺八路军办事处在此租住,当她得知人多屋少后,又以自己修屋的名义,划出屋基地,帮助购买建材,很快动工兴建办公楼,也就是后来的红岩嘴13号。
1939年5月3日、4日,日本飞机对重庆市中心狂轰滥炸,繁华地区均遭受毁灭性打击,成为一片废墟。南方局在城区机房街、棉花街的房子被炸毁。南方局、八路军办事处的全部人员和物资随人流拥挤到嘉陵江边,连夜摸黑搬迁到红岩。红岩小楼修好后,邓颖超和周恩来也住了进去,总算有一个相对安全的办公地和生活地。
即使如此,战争状态下的重庆也不可能有绝对安全。当年,红岩办公楼大门口、防空洞口和曾家岩50号的小天井,都曾落过日军的炸弹,邓颖超和周恩来的办公室还起过火。但是每当轰炸结束,没有等院子里的硝烟散去,邓颖超立即恢复工作,参与到救助和慰问受难同胞的行列之中。
一天,日机再次来袭,一颗炸弹掉在红岩办公楼附近,强烈的冲击波震撼了大楼部分墙体。空袭过后,邓颖超特地和周恩来一起,站在被轰炸震塌了的大楼前,乐观从容地照了一张相。相片中,周恩来双手叉腰而立,邓颖超紧靠周恩来略站在前,两人都面带微笑,沉静淡定。1985年,邓颖超复返红岩见到这张照片,感慨地说:“当年我和恩来在这里拍照,就为表示我们是炸不走、压不倒的!”
作好最坏的准备
当年邓颖超在重庆的工作是极度危险的,不仅有天空中战机的威胁,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阵营内部,也是危机重重。
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顽固派几度发动反共高潮,在对抗日根据地进行军事进攻的同时,对重庆施行政治高压和法西斯统治,整个重庆政治气候可谓“阴霾压城、白色恐怖”。当时南方局处境十分险恶,组织随时可能被破坏,人员随时有被捕的危险,每个共产党人无时无刻不面临着“生与死”的严峻考验。“虎穴坚持神圣业”,便是对红岩所处环境险恶性的真实写照。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后,国内局势异常紧张,中共中央一度判断“蒋介石似有与我党破裂的决心”,并认为包括重庆在内的各地八路军办事处不再有存在的可能和必要。为了避免新四军事件重演,中共中央多次紧急指示南方局,甚至措辞严厉地点名要求“迅速撤销,保存重要干部”,邓颖超也在其中之列。
而南方局通过分析抗战全局和国共合作形势,却判断国民党还不敢全面反共,经过斗争,还有可能将其留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内。因此,鉴于局势的紧张复杂,重庆阵地之重要,和向国民党顽固势力展开政治进攻的需要,大家都觉得,应该继续坚守重庆阵地,以争取时局的好转。周恩来表示:我要坚持到最后。邓颖超坚决支持周恩来的决定。最终,中共中央同意了南方局对时局的分析和继续坚守的意见。
坚守红岩的岁月是异常危险和惊心动魄的。1月17日晚,红岩村的气氛分外紧张。竹篱笆内,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警惕地巡逻四周;三楼上,机要员们急切地调整电台频率,希望能再次收到从皖南新四军部发来的电报;南方局和办事处的全体人员早早接到通知,站在二楼的过道上,静静地等候开会。
周恩来站在过道正中,邓颖超和其他南方局领导人坐在他的旁边。他们向大家分析了当前面临的形势和对策,要求大家以最好的打算,作最坏的准备。“如果国民党把我们全抓起来了,我们就一起坐牢。他们要问你是不是共产党员,男同志都承认是共产党员,女同志只承认是家属,因为我们是公开的共产党机关。问你们党组织的情况,就说我们的中央在延安,主席是毛泽东,这里有支部,书记是周恩来。再问还有哪些负责人,就说有董必武、邓颖超,再要问就说不知道,让他们问周恩来。”
这真是令人铭心刻骨、毕生难忘的一夜!嘉陵江畔小楼上,窄窄的楼道里,聚集着百余男的、女的,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共产党员。红岩是被重重包围的孤岛,一旦国共关系破裂,国民党军警随时可能破门而入。要准备牺牲,甚至全体牺牲。这悲壮激烈的情景,真仿佛“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邓颖超默默地作着坐牢赴死的准备,她以女性的细致将母亲的遗物——一块手表和周恩来的几枚金制勋章装在一个小瓷盒中,交给南开的老师伉乃如代为保存。并告之伉老师,她和周恩来已作好最坏的准备,若有不测,这些东西就当作纪念,若以后形势好转,他们会取回。
击退第二次反共高潮后,邓颖超从伉老师那里取回母亲遗物和勋章,而把瓷盒送给老师作为纪念。由此可见,当时她真的是一切都准备好了,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革命豪情,坚守在第一线。
夫妻“八互”
邓颖超和周恩来是举世公认的模范夫妻。
周恩来眼中的邓颖超,是“能经受革命的艰难险阻和惊涛骇浪”的伴侣,是能伴随他共上断头台的罗莎·卢森堡(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理论家、革命家——编者注)。而邓颖超心中的爱情基石,是她为共产主义奋斗的理想和信念。这对“双星交辉”的革命者,夫唱妇和,相得益彰,他们的爱情始终与革命交织在一起,如经年的醇酒,愈久弥香。
邓颖超在他们长期的革命斗争生活和爱情生活中,总结出极具特色的夫妻之间的“八互”原则,并广为流传。
“八互”,即“互敬、互爱、互助、互勉、互信、互慰、互让、互谅”。根据不同时期的回忆和记载,“八互”的内容略有不同,但核心内容却是统一的,即夫妻之间要互相沟通、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互相体谅。
邓颖超和周恩来共同生活了五十余年,正如邓颖超晚年所描述的,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漫长时光里,他们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和风雨沧桑,却“总是坚定地、泰然地、沉着地奋斗下去,我们的爱情,经历了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消减”。
1927年蒋介石发动屠杀共产党员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周恩来正在上海,邓颖超则待产于广州。后来,那个在血雨腥风中生下的孩子不幸夭折,邓颖超自己也因过度紧张疲劳带来后遗症,日后再难怀孕,她心里无比难过,是周恩来坚定地安慰她、宽解她;南昌起义失败后,周恩来辗转来香港治病,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打听邓颖超的下落,听说邓颖超身在上海一切平安,才放下心来;长征途中,周恩来身染肝脓疡,又是邓颖超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地精心守护照顾,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而红岩的生活,是他们十多年来夫妻生活中相聚最长、相对平稳的一段时间。在红岩,两人有了更多交流感情的机会,“愈益热爱”着对方。周恩来曾公开地说,“十多年来,爱情是在上升和发展”,他们互敬互爱,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并惠及身边的青年人。在红岩,几乎每对结婚的年青夫妇,都得到过周恩来和邓颖超关于“八互”的祝福。
当然,和普通夫妻一样,两人也会因为性格和处理问题方式的不同而产生矛盾甚至争吵。
1942年6月下旬,周恩来患小肠疝气住进了歌乐山中央医院做手术,不料。一向身体硬朗的周恩来的父亲此时却在红岩猝染重病,虽有邓颖超及时安排就医并精心照顾,仍然在周恩来住院的短短时间里去世。而邓颖超为了让周恩来安心手术,瞒下了这个消息,直到周恩来出院。
听说父亲已经去世三日,周恩来惊得脸色苍白,由于他手术后身体虚弱,竟站不住,只能蹲在地上,悲痛欲绝,恸哭不已。他大声责问邓颖超:“老爷子过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你跟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邓颖超被周恩来的雷霆之怒吓得不敢吭声,躲在一边直掉眼泪。虽然周恩来在这件事上对邓颖超极为生气,但邓颖超长期照顾老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他是铭记在心并终生感激的。
邓颖超(左二)与周恩来(右)在母亲杨振德坟前
“我一定坚守母教!”
1939年5月,邓颖超的母亲杨振德,经历两年的牢狱折磨、一年的颠簸跋涉,终于来到重庆,和女儿女婿团聚。
杨妈妈是中共党内少有的革命老人。邓颖超幼年丧父,她作为母亲仅有的孩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地长大,感情非常深厚。邓颖超投身革命后,母亲杨振德也一直和唯一的女儿生活在一起。从天津到广东,从广东到上海,从上海到中央苏区,老人和女儿女婿一起经受了战斗的艰辛和地下斗争的危险,以自己的方式参加着革命工作,从未退缩。
红军长征后,杨妈妈在转移过程中不幸被捕,被关进九江反省院,国共合作以后,杨妈妈才被放了出来,先到武汉,后又辗转来到红岩。
这时的南方局刚刚迁到红岩,办公楼正在修建,用房极为紧张,遑论生活用房,很多工作人员都是拥挤着住在一间小屋里。如何安顿年逾花甲、体弱多病的老人呢?
有的同志提出到街上的旅馆开个房间,但邓颖超表示花费太多,不行。又有人提出在房东饶国模的家里找间房子,邓颖超又觉得麻烦群众。饶国模听说了这事,执意要请杨妈妈来家里住。邓颖超推辞不过,就答应让母亲住在刘家阁楼上的一个角间里,说什么也不让刘家再腾房间。这间小房子不到4平方米,相当于现在一般家庭宽1.8米、长2米的床那么大。房间太小,加上阁楼的空间较矮,没有办法放下一张床,邓颖超就弄来些稻草铺在地板上,稻草上面再铺上褥子,让母亲睡在地铺上。周恩来和邓颖超乐呵呵地对老人说:“铺着金丝褥子住在高楼上,条件满不错嘛!”把老人家逗得哈哈大笑。
装有邓颖超母亲遗物(手表)的瓷盒
虽然一家难得相聚,但团聚的时光总被女儿女婿忙碌的工作冲得七零八落,母亲也不忍心用自己的“小事”打扰家人。却不料,杨妈妈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虽然在红岩的生活条件简陋,但这却是杨妈妈一生中最后的幸福、宁静时光。母亲去世时,邓颖超未能守在身边,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1940年11月18日,悲痛万分的邓颖超送别母亲,哀思激动着她,更坚定着她,因为“刚强奋斗的妈妈,并不希望她的女儿是伤感的,我应该是现实生活中的战士啊!”她在母亲墓前念出自撰的誓词:
我一定坚守母教,坚定忠实于中国革命事业,为民族、为阶级斗争到底!在我们党内,在全中国面前,在女同胞中,我要更自律谨严,绝不做一件对不起母亲、发生坏影响的事。我要积极地起着模范的作用,应不致有辱刚强贤良的母教、母德和母仪。我这样永远地纪念着向封建势力、旧社会、旧制度斗争的贤良慈母。亲爱的母亲,请你安息吧!
这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真正誓言,是她对母亲的最好纪念和追思。
1985年,红岩。
邓颖超满头花白,步履蹒跚,来到母亲的墓前,长久伫立。时光飞逝,岁月匆匆,母亲的容颜早已消失在岁月的深处,而墓前的誓言,已被邓颖超以一生的实践所证明。
作者:简奕
(作者单位:中共重庆市委党史研究室。图片来源: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