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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风云丨章开沅的重庆漂流

  • 红岩春秋 2024-08-16 15:43

  原华中师范大学校长章开沅,是我国著名的史学家、教育家,祖籍浙江吴兴(今湖州),1926年生于安徽芜湖。抗日战争时期,他逃难来到重庆,在江津生活五年之久。这里不仅有他田园牧歌式的中学生活,还有他传奇的人生经历和耐人寻味的故事。

  章开沅

  西迁飘零多变故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七七事变,开始全面侵略中国。不到半年时间,上海、南京等相继沦陷,安徽也受到战争威胁。章氏大家庭决定分两拨迁往大后方,正在芜湖萃文中学上初一的章开沅只得辍学,随父母西迁。

  在汉口,章开沅一家挤上了民生公司的“民贵”轮。途经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不久,母亲徐毓青突然出现临产征兆。好心的船长迅速腾出一间房,不一会儿,弟弟出生。为感激救助之恩,家人根据船长的建议,给孩子取名“民贵”,以此纪念同舟共济,同时希望孩子长大后以民为贵,助人为乐。

  这年冬季,章开沅一家抵达重庆。安顿不久,家里迭遭变故。先是年过八旬的外祖母因长途奔波,不幸中风,又因缺医少药,后病故。接着,章开沅刚满八岁的六弟又患伤寒离开人世。让他更为心痛的是,刚出生的小弟民贵因重感冒转成急性肺炎,很快夭折。

  亲人先后故去,以及战争带来的深重灾难,在年少的章开沅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两次上学被开除

  1938年秋,为收容逃难来渝的皖籍学生,应安徽同乡会的请求,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在江津德感坝设立国立第九中学(简称国立九中)。章开沅和姐姐、三哥被送往该校就读,度过了难忘的中学时代。

  国立九中纪念徽

  国立九中师资力量雄厚,许多老师曾执教安徽大学,知识丰富,潜心教学。其中,有两位老师对章开沅影响极大,一位是姚述隐,另一位是朱彤。

  他们分别教授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其教学方式加深了章开沅对文学的喜爱。姚述隐教学深入浅出,严谨不失风趣,元曲讲得尤其出色,使章开沅沉醉其中。他平时与学生很少交谈,主要在作业本上留下简短而饱含情感的批语。

  一次,章开沅练习用古文写李白小传,结尾一句是:“或曰白酒醉投江捞月而死,岂白之死亦须求一富有诗意之死欤!”姚述隐对此文十分欣赏,不仅用红笔圈点,还批上“天才横溢,出手不凡”,章开沅倍受鼓舞。

  朱彤是教师中最年轻的一位,虽然刚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但已展现出惊人的才华。他把小说《红楼梦》改编成话剧《郁雷》,并由中国青年话剧团在重庆演出,轰动一时。开展课外活动期间,他曾带领学生到劳动条件极为恶劣的煤矿。有的工人因长期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劳作而双目失明,皮肤已被煤炭渗透成灰黑色,但仍勉强背煤,摸索爬行。地狱般的情景刺痛了章开沅的心,促使他更加关心底层大众。

  在朱彤的启发下,章开沅经常于清晨日暮、山林之间观察并琢磨,养成了写简短日记的习惯。他曾模仿茅盾的《白杨礼赞》写了一篇《春的礼赞》。朱彤看后,赞赏之余提出中肯的意见:“文章写得不错,词汇很丰富,可见你在遣词造句上下了功夫,但有点过于追求华丽,语言更应贴进自然。”这番话对章开沅影响深远。

  同学之间的纯朴友谊,使章开沅淡化了与家人隔绝的孤寂与乡愁。闲暇时,章开沅和周承超、马肇新在深山老林寻找桃花源,去黑龙潭游泳,在小溪里摸鱼虾……他把这段生活称为“田园牧歌式的中学生活”。

  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对学校加强控制,国立九中遭到宪兵、特务、三青团的监视。学生们为此极其不满,多次掀起学潮,校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1943年春,章开沅步入高三。一天,教世界近代史的训育主任魏老师一反常态,没有正式讲课,而是拖长腔调宣读章开沅的一篇周记。读完后,魏老师厉声呵斥:“你认为这里不自由吗?你要自由,什么地方自由?到莫斯科去!”

  章开沅这篇周记模仿鲁迅的散文,描写一群白鸽不顾某些人的驱赶,仍快乐遨游于晴空,把悠扬的鸽铃声洒布人间,丝毫没有涉及时政之意,他便为自己辩护了几句。不料,班长却揭发他对当局不忠不满的“罪状”,他愤极以致语塞,致使闹事者以为他“伏罪”。学期末,他被勒令退学。

  章开沅在国立九中度过了难忘的中学生活。多年来,他不无感慨地说:“江津国立九中在我心中依然保持着永恒的美好记忆。因为那里留下了我天真无邪的童年和少年的梦。”

  1945年的国立九中

  离开国立九中时,章开沅连一纸肄业证书也没有,衣食住无着落,不知何去何从。父母迫于生计早已离开重庆到了江西,由于战争阻隔,已失去书信联系。无奈之下,他投奔在重庆读医专的大哥章开平。

  章开平靠“贷金”度日,难以供养弟弟。幸好得到同学的热心帮助,不仅把宿舍床铺让给章开沅,还想方设法让他到食堂“蹭饭”。白天,章开平和同学去上课,章开沅无所事事,就翻阅书架上的书籍。这些书填补了他精神上的空虚,开阔了眼界。

  1943年9月,章开沅进入一所专门收容沦陷区难民学生的专修班学习会计。培训期间,除了听课,他大部分时间在自学。章开沅认真阅读了会计学、统计学、货币学、银行学等书籍,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尔基的文学名著。其中,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使他对人道主义有了更深刻的了解,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给予他应付困难、排除迷茫的精神力量。

  好景不长,无妄之灾再次来临。一次军训时,素有恶名的教官对学生训话:“我只要下口令‘齐步走’,你们就是走到水坑掉下去也得服从命令!”章开沅对此不满,当面顶撞。教官记恨在心,在一次早操时间故意找茬,粗暴地踢了章开沅一脚。章不堪其辱,在全校学生面前批评教官对女生作风不正,对男生管制横蛮。教官则厉斥章开沅思想不纯。

  第二天,趁其他同学上课时,教官堵住章开沅,严令他立刻离校。就这样,入读未满一年的章开沅再次被开除。

  浪迹川江当船工

  同学马肇新知悉章开沅走投无路,千方百计联络到一个木船老板,让章开沅到船上打工。船老板心地善良,对章开沅的遭遇很同情,不但收留他,还劝慰道:“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但困难是暂时的。你放心,到我这里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能做多少,就算多少。”

  这条船主要在重庆、泸县之间运送粮食,其水路多险滩、暗礁,还有汹涌弯曲的涡流,船工随时有葬身江底的危险。为了完成战时粮食运输任务,船工们每天风雨无阻,辛苦劳作。

  一次,船逆流而上,遇到大风,帆桅被折断,眼看就要翻沉,领唱号子的船工高声唱了起来,全船人顿时精神振奋,奋力抗争,最终化险为夷。船工的精神激励着章开沅与恶劣的环境作斗争。

  章开沅在船上什么都做,悬崖陡壁上拉纤绳,冰冷江水里推船,帮火夫生火做饭……在艰苦的岁月里,让他稍得宽慰的是,所学会计知识派上了用场。一次,木船运粮到泸县,当地粮食仓库主任请章开沅帮忙制作账务报表,要求他一天之内完成。章开沅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仓库主任一看,赞不绝口,中午炒了几盘好菜,邀请他喝酒,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享受尊贵客人的礼遇。

  在船上这段时间,章开沅最大的痛苦是无书可读。船上仅有的读物是别人丢弃的两张旧报纸,他每天得空就看,从头到尾,连广告也要逐字逐句琢磨,以致被人嘲笑。

  1944年秋冬之间,章开沅随船到达重庆。当船停在朝天门码头时,他被焦急万分的三哥章开诚寻获。原来,远在江西的父母得知他失学流浪之事,唯恐他消极沉沦或寻短见,要求兄长多方寻觅。随后,章开沅向船老板致谢告辞。

  多年后,章开沅回忆这段川江航行经历,总说自己读的是“长江大学”。

  投笔从戎驻铜梁

  兄弟团聚后,章开平把自己在粮食部门重庆仓库抄写公文的临时工作让给了章开沅。他在工作之余,重新享受到读书的快乐。

  1944年底,日军侵占贵州独山,重庆告急,国民政府广泛动员学生参军。1945年元月,章开沅和弟弟章开永投笔从戎,参加青年军。他被编入201师603团2营5连2排,驻扎在铜梁县城。因个头瘦小,被列为二等兵。

  服役初期,新入伍的学生兵情绪不稳定,有的连队出现了反抗体罚的深夜闹营情况,爱管闲事的章开沅公开表示支持。营长把三个连集合起来训话,用手指着章开沅厉声说:“章开沅,你这个小学生懂什么,也跟着闹?”章开沅置之不理,死不认错。这时,一向关心他的张连长规劝他不要顶撞,回归队列,但他不肯。营长火冒三丈,令卫兵把他押到团部的禁闭室关起来。

  开始几天,章开沅每餐仅以一碗白米饭度日。幸好同连的好友在张连长的默许下,用水壶藏着辣椒酱给他送去,才避免因缺盐得浮肿病。很快,营部通知解除禁闭,章开沅回到了连队。

  为了庆祝1946年元旦,士兵们聚在一起做游戏,并推举章开沅负责制作谜语。章开沅别出心裁,制作了一个“营长训话——打一字 ”的谜语。大家猜了半天未解,营长看了也觉得莫名其妙。事后,章开沅道出谜底“谢”字。“谢”由“寸”“身”“言”组成,前两个字意指营长身材矮小,后一个字是“训话”。大家听完不免为他担心,唯恐营长施加报复,劝他离开部队,他却无动于衷。

  不久,部队改编,章开沅被调到1营1连,接受预备军官教育。1946年8月退伍时,他因获得预备役少尉军衔,享受保送升学的优待。

  史海远航励后人

  1946年9月,章开沅进入南京金陵大学历史系学习。其间,他积极投身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秘密出版墙报,举办“中国向何处去”大型座谈会,与坚持“第三条道路”的教授展开辩论,并通过读书会阅读了大量马列毛著,选择了革命道路。

  1947年秋,章开沅与金陵大学历史系部分师生合影

  1948年11月,经地下党介绍,章开沅辍学离开南京,进入中原解放区,在中原大学政治教研室当研究生。1949年7月随校南下到武汉,在教育学院历史系任教。1951年,中原大学教育学院与华中大学合并,时年25岁的章开沅成为学校历史系最早的教师之一。

  1961年10月,“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武汉举行,学者云集江城。章开沅在大会上第一个发言,以《武昌起义与湖北革命运动》为题,首先回答了来自北京、上海学术界的提问:辛亥革命为什么会在武汉爆发?他的文章《从辛亥革命看资产阶级的性格》被《新华月报》全文刊载,作为会议代表性论文向国内外介绍。

  在60多年的史海远航中,章开沅对辛亥革命史研究、中国教会大学研究、张謇研究、贝德士与南京大屠杀研究等领域具有极高的建树,编写出版了《辛亥革命史》《张謇传》《辛亥前后史事论丛》《离异与回归——传统文化与近代化关系试析》《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实斋笔记》《从耶鲁到东京——为南京大屠杀取证》等大量著作,其深厚学养和人格魅力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赞誉。

  章开沅部分著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章开沅一直执教于华中师范大学,曾任华中师大校长,是一位资深教授。资深教授和院士都是终身制,且享受同等待遇。但章开沅认为,荣誉可以终身,待遇应该“退休”。为此,他先后四次书面请辞资深教授一职。2014年4月,华中师大正式批准了他的请求,由此成为中国社科界辞去“院士待遇”第一人。

  1957年,章开沅在华中师范大学桂子山新校园

  作者丨李定超

编辑:陈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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